包括韩端在内,所有人都出乎意料,陈顼竟然会弃国而逃。
然而事实摆在眼前。
早在两日前,陈顼便带着他的后妃和几个儿子逃出了都城,他们并没有走韩端预料中的运渎水道,而是走玄武湖入了长江。
时下玄武湖的面积数倍于后世,湖面辽阔风景优美,而且通过紫川(金川河)直接与长江相通,湖上设有上林苑,南岸还设立乐游苑和华林园,是帝后皇子们的游乐之地。
南朝的皇帝和皇子们,经常深夜到玄武湖游玩,甚至夜半乘船跨湖至钟山或幕府山出猎,陈顼正是打着夜游玄武湖的幌子,脚底抹油溜出了建康。
三国之时,紫川河仍是连接长江和建康的航道,但因其水势湍急,波涛险恶,每年东南漕粮失于此者十之一二,因此在孙权命人修筑破岗渎后,这条水道便被废弃不用。
韩端没有想到陈顼竟然敢冒着船翻人亡的风险走紫川水道,也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大魄力,毅然抛弃一切,只带着十来名亲信大臣和两三百名扈从甲士便逃出了建康。
此刻,皇帝逃跑的消息已经从宫中传了出来,朝堂上下惶惶无主,都中一片混乱。
王眘此来,正是来请韩家军入主都中的。
中军聚将鼓仍在敲响,趁着诸将还未来到,韩端便和中军参军姚全、李威以及秘书监萧振等人一起,估测陈顼逃离建康之后会去往何处。
“只有两条路可走!一是南下,二是北上,南下皆蛮夷之地,三吴又是我军根基所在,伪帝必不敢冒奇险南下,故我以为,伪帝必将北上!”
萧振跟随韩端日久,眼光和见识都长进了不少,他一开口,便锁定了陈顼逃窜的方向。
众人都认同他的推测,韩端也微微颌首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“要走北地,必须渡过大江,而伪帝仓促渡江,所选过江之处,无外乎广陵、滁口、采石、沌口、濡须口等寥寥几个渡头……也有可能沿江而上从信州(奉节)入巴蜀。”
“不可能进巴蜀!”姚全摆手道:“大江三峡水流湍急,船只逆流而上便要月余乃至更久,伪帝带着妻妾儿女及十数名老臣,也不会弃船登岸,所以他肯定不会选这条路。”
姚全先否定了逃入巴蜀的可能:“以我之见,伪帝多半不会走我军已经占领的广陵、滁口和濡须口,有极大的可能直奔江陵,渡江降周!”
“有这种可能。”韩端沉吟道:“但也不排除其背道而驰,彼等若从广陵渡江,此时恐怕已经到淮阴了。”
黄法氍刚一离开京口,两岸关津便立即开启,如饥似渴的商贾们蜂拥而至,陈顼真要走这条路,那现在多半已经找不到人了。
李威道:“关津要查验、传,伪帝一行数百人,哪能轻易蒙混过去?”
“陈顼既然潜逃,自然是早有成算,况且他身为一国之君,手下岂能少得了奇人异士?区区一张验传,连老严都能伪造,更何况那些专门吃这行饭的能工巧匠?”
姚全道:“郎主说得有些道理,伪帝从广陵入淮南再入齐地,看似行险,其实并无多大风险,但我还是觉得,他走江陵降周的可能性要大一些。”
韩端饶有兴趣地问道:“法义为何会有此把握?”
“只因周贤而齐昏!”姚全拱了拱手,侃侃而谈,“周国素有一统三国之壮志,如今陈伪帝送上门去,周主定然会以礼相待,再行江陵立梁之举!”
“而齐主昏庸,如今齐国国力衰微,自保尚且无力,又哪敢接纳伪帝与大将军为敌?”
韩端听罢,突然哈哈大笑起来:“我觉得法义你可能想错了,若我是陈顼,我就会投齐而不是投周!”
“郎主又是为何?”
“还是你方才说的那句话:周贤而齐昏。”韩端用两根指头摩挲着下颌渐长的胡须,目光清冷。
“贤明君主知人善用、明辨是非,他知道怎么做才会对国家有利,而不会听信谗言做出对国家不利的事情,而昏庸君主则浑浑噩噩,不辨是非,宠信奸佞,行事不问对错,只管好恶。”
“陈顼弃国北逃,除了以前皇帝的身份之外一无所有,但恰恰是他这个身份,注定了他进入周国之后,只能成为一个任人掌控的傀儡。”
“而齐国君主昏庸,朝堂上下一片混乱,君臣互相猜忌,勾心斗角,这才是混水摸鱼的好地方。”
“陈顼轼侄篡位,荣登九五,也可算得上是一代枭雄,他不可能看不到这其中的关窍,所以我才敢断言,他若北逃,必奔齐而非周,甚至我还可推测出来,他此番必走广陵运河!”
越往下说,韩端越肯定了自己的猜测,众人闻言,俱都觉得有理,正要细问,卜僧念等将领却已经先后来到了正殿。
“某等拜见主公……”
众将在堂下躬身行礼,韩端哈哈一笑,朗声对众人道:“诸君!王元恭今日为我们带来一个好消息,陈顼逃走了!建康是我们的了!”
话音未落,只听得“嗡”的一声,众将便如马蜂一般炸了开来。
他们全都攒着一把子劲,等的就是在攻打京师之时再立新功,可没想到在即将开始攻城的紧要关头,这陈国的皇帝却……逃了!
皇帝逃了,功劳没了,但,建康是韩氏的了,陈国也是韩氏的了!
大家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,在短暂的恼怒过后,卜僧念最先反应过来,他先喝停了众将,然后上前一步,拱手郑重作揖:“臣等恭贺主公!”
其余将领见状,也纷纷拱手向韩端道贺,韩端满面春风地回了三揖,然后才朗声道:“陈政残暴,我与诸位起义军于淮南,救万民于水火,历经三载,终将陈伪帝驱出京都。”
“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因扶之者众!故伪帝不亡,爪牙不灭,我心难安!”
韩端用力地挥着手臂,“然于家而言,不可无主,否则家宅不宁!于国而言,不可无君,否则上下不安,横生祸乱!”
众将不顾身上铁铠,齐齐跪倒在堂下顿首大呼道:“臣等恭请主公入主都中,再立新朝,重树朝纲!”
萧振为首的几名幕府文士也急急来到堂下,顿首劝进:“尊位不可久虚,万机不可久旷,虚之一日,则尊位以殆;旷之浃辰,则万机以乱!”
“臣振、臣全、臣威……恭请郎主入主宫城,以外绝敌志,内固民情!”
韩端放声笑道:“登极不必急在一时,然万千饥民百姓嗷嗷待哺,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!”
“传令:卜僧念、马三兴、蒋发、顾超等将,各回营寨整顿兵马,一个时辰之后,随我兵发朱雀航!”
“其余诸将紧守城池,等候军令!”
东晋定都建康之后,便按魏晋洛阳模式重新改造建康,将宫城东移,南面正对吴时的御街,又把御街南延,跨过秦淮河上的朱雀航浮桥,直抵南面祭天的南郊,形成正对宫城正门、正殿的全城南北轴线。
御街左右建官署,南端临秦淮河左右分建太庙、太社,经此改建,建康城内形成宫室在北,宫前有南北主街、左右建官署、外侧建居里的格局。
而作为正门的朱雀门,也就成了十二道城门里最为宏大的一座城门,凡有出征凯旋诸般仪式,都是在此举行,因此,朱雀门又被称为国门。
如今陈国连皇帝都逃了,韩端不相信建康还有不开眼的会螳臂当车。
所以要进城,他就要堂堂正正地走国门。
众将轰然应喏,然后喜气洋洋地告辞离去,韩端也让韩英将他的铁铠找了出来。
还没开始着甲,却见蔡抒古匆匆来报,称黄法氍麾下水军幢主张敬前来求见。
陈顼弃城而逃,安排的这一路内应未曾建功,然而张敬说动近万陈军舟师主动来降,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大功一件。
片刻之后,张敬便大步走了进来,常年在水上飘泊,风吹日晒,使他的皮肤十分黝黑,看上去显得有些苍老。
“大将军!”
见了韩端,张敬显得有些激动,拱手叫了一声过后,竟然说不出话来。
当年在石头城两人初见之时,张敬便觉得韩端非池中之物,故而杜友继前去说降之时,他毫不犹豫便选择了降韩,如今回头看来,他也不由得暗暗庆幸。
不只是张敬,今日宫中传出皇帝逃离都中的消息后,马智伦与那些已经投了韩端的将领谁不觉得庆幸?
“张君辛苦了!”
虽然与张敬只见过两面,但韩端对此人却是颇为欣赏,因此拱手回礼之后,又让人为他搬来木枰赐座。
张敬却有些受宠若惊,连连摆手道:“不敢当大将军尊称!大将军呼我表字恒肃即可!”
“那我就称呼你为恒肃,恒肃此来,可是都中有何变故?”
“有有有,不过都是好事!”
张敬咧嘴笑道:“朝堂百官以及军中诸将,已经来到宣阳门外恭迎大将军入城,特让下吏前来禀报大将军得知。”
“好!彼等既识得时务,让建康百姓免了刀兵之苦,我先前承诺过,只要城内军民人等不与我为敌,我就保证秋毫无犯,绝不妄杀一人,如今此话仍然有效!”
能够兵不血刃地入主建康,确实是意外之喜,韩端率领众将士出得丹阳郡城西城门,浩浩荡荡直奔朱雀航。
韩端曾数次进出建康,都是在离石头城关津不远的渡头下船,从未由作为正门的朱雀门入过城。
踏过九十九步浮桥,高大的朱雀门后,宽阔笔直的御道直通宫城,战战兢兢的官吏伏倒在御道两旁,在他身后,是无数的甲士铁骑。
在这一刻,作为登上权力巅峰的三个男人之一,韩端很想放声高喊:“建康,我又来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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