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国观,韩城人,万历四十七年进士,历任推官,给事中,因为党附魏忠贤在崇祯早年曾经倒霉被贬,但后来又因为“素仇东林”的政治态度而被温体仁赏识,所以在温体仁被贬出内阁之后,薛国观连续被提拔,从一个风尘俗吏扶摇直上,几乎是一年之内完成了十几级跳,现在大学士首辅刘宇亮退职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,皇帝已经有旨意,薛国观为太子太保,吏部尚书,武英殿大学士,也就是不折不扣的内阁次辅,此外还给了他用人权,是双料的内阁大臣和阁老。
这样的人,不要说林文远这样蝼蚁似的小人物,就算是张守仁现在已经是卫指挥佥事,也是远远够不到边,而就算是兵备道刘景曜,想要攀附,薛国观多半也不会把刘景曜看在眼里。
在朝中,他可能对一个有东林或是复社背景的七品官假以颜色,而一个没有雄厚背景的地方官,就算是到了封疆的地位,也是和他次辅大学士吏部尚书的身份相差太远,实在是太远太远了!
就好比后世的市长想和国务院总理攀上关系,这个差距,委实是太过巨大。
不过好在有三件事,张守仁自忖有用,所以才派了林文远来,不然的话,就是自取其辱了。
一则,薛国观素仇东林,虽然现在有时不得不和东林党人虚与委蛇,但骨子里的敌视是消解不了的。
刘景曜从来不曾党附东林,所以在上年被罢免时,薛国观还曾经为他说过几句话,也算是同仇敌忾吧。
二来,薛国观的经历中曾经有莱州府推官的任职,浮山与灵山,还有即墨,胶州这边,薛国观都曾经跑过,算是有点香火情面。
要不是有这个浮山所的背景,恐怕林文远根本进不得这个门。
第三,便是孔方兄的魔力了。
从门包的规模薛国观就应该明白,这个叫林文远的小旗官所谋不小,当然,预备的花费肯定也不小。
后世对薛国观的记录有很多偏颇和下作的污蔑,比如薛国观提议的捐助军饷,后世有人说是锼主意,但这件事只是得罪了皇亲国戚,而最多会扩大到富豪士绅和官员,如果薛国观的政策真的能推行下去的话,可能明朝灭亡的时间会往后推好多年。
这些仁人君子一边痛骂薛国观秉持着温体仁的加税政策,称之为酷厉,而一边又自己善财难舍,对薛国观提议由勋戚捐助之事大加攻讦,因为所有人都知道,勋戚之后就是官员和士绅,在勋戚身上拔了毛,官员和士绅也一定得出血。
因为这些事,兢兢业业替崇祯卖命的薛国观得罪了全部的勋戚还有官僚集团,然后又因为崇祯的首鼠两端使得捐助之事失败,最后皇帝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这个首辅,在捐助失败后不久,随便找了个贪污的借口,把薛国观赐死了。
此人的尸体吊在梁上两天才准解下来,崇祯的报复也不可谓不狠了。
在张守仁看来,相比于“君子”的东林党,象温体仁和薛国观这样明着要钱,但同时也讲规矩办事的官员反而要靠的住的多。
他也隐约记得薛国观的下场不大妙,不过此时和此人打交道也是唯一的选择了。
要是能想想办法帮老薛一手,那就更加完美。
当然,此时还提不上这些,所以张守仁给林文远的任务也十分简单,就是用银子砸出一个关系来,帮扶刘景曜上位!
“哦,浮山所……”
随着林文远的话,薛国观的脸上也是露出沉思之色。
在莱州的岁月显然又重现于他的脑海之中,一时之间,这位首辅相爷也是沉浸在了过往的回忆之中。
“浮山老夫是去过的,多山,近海,地贫,人穷,出盐!”
“是的,阁老说的极是。”
“千户是叫周炳林来着?”
“阁老说的是。”
“唔,老夫为推官时,曾经扰过他几次酒。此人年近六十,大约也快退了吧。”
“是的,阁老所记无语,周千户明年就要退归乡里享福了。”
“既然千户要退,你那个大人,是叫张守仁?他已经是卫佥事,游击将军,一个百户年余时间巴结到这个位置,还要做什么?老夫虽是首辅,然国家自有法度,他要有非份之想,却未必是福,反而是祸!”
毕竟是国家首辅,不动声色之间,却是直指人心,犀利非常。
林文远额角露出汗珠来,这屋中其实有几个大冰筒,里头放置了不少冰块,所以有阵阵凉气散发出来,但此时被薛国观这般发作起来,一个军户小旗,自是有点吃不住劲。
好在张守仁也没挑错人,这么久时间的训练加教育,还有林文远本身的冷静性格,使得他在薛国观的危哧之下并没有失态,等薛国观的话告一段落,林文远便是一抱拳,笑道:“阁老见教的是,我家大人也绝无任何想法,朝廷名器,当以功劳见取,今位至四品,已经是朝廷酬足功劳,再想寸进,也要拿战功来换。”
“唔,这话说的是了。”
薛国观的神色虽然还是十分冷淡,但毕竟是对林文远的话较为受落,当下也是颔首点头,以示赞同。
一句话说了进去,底下便是也好办的很,林文远又是微笑着道:“我家大人所求者,不过是为兵备道刘大人抱屈。”
这一次薛国观终于觉着有点意思。
他是一个照顾下人的人,门上敢一再把一个小旗官求见的事报上来,肯定是收了天大的好处,红包一定拿到手软。
为了不叫下头为难,见上一面也不妨。
反正随便说上几句,叫这小旗滚蛋,叫他背后的那个佥事指挥死心也就是了。
不过提起的居然是登州兵备道刘景曜,这件事,就有那么一点意思了。
当下放下手中书卷,冷笑道:“刘嵩曙好歹是文臣,堂堂兵备,居然叫你们几个武夫来替他说事,他昏了头吗?”
“阁老,刘大人不知此事。”
“那你家大人还真是古道热肠。”
林文远不理这句嘲讽的话,神色仍是平和从容:“阁老说的是,我家大人确实是这种性子。刘大人性子孤高,为人是好人,做事也认真,为官之道么就……总之,我家大人愿保刘兵备大人为登莱巡抚,有兵备大人这样的人巡抚一方,可保登莱一带平安无事,甚至剿灭各地响马并海匪,也是不在话下。到时候,登莱平安,赋税也纳的多,四方传颂,还不是阁老慧眼识人?”
这一番话,虽是粗鄙,大面上还听的过去。
薛国观脸上虽是冷笑,意思却也有点松动了。
他不大相信刘景曜完全不知情,不过想来此事也算是对方的投石问路。成了,自是极好,不成,也有一个武官顶在前头,到时大可推托一番。
刘景曜这个书呆子官员,向来做事认真,为官的关节却很糊涂。这一次若是真的开了窍,加上此前报上来的功劳,升任巡抚,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……
薛国观在沉吟时,林文远知道火候已经差不离了,当下又是低声道:“阁老,下官到京师后,才知道维持相府体面,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……”
一边说着,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和盖的大小不一的印信,掏了出来,便是往薛国观身边的桌上一摆,笑道:“这是些许微意,留着给阁老赏人。”
送人银子,说是备赏,这也是下头送礼的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。
薛国观见他内行,便也不说什么,便将那张会票拿过来看。
一看之下,也是吃了一惊,上头写的数额分明是库平银三万两整。
大明自发行宝钞之后,只有这一种形式的纸质货币。
但宝钞是没有保证金的,纯粹是无视经济学的胡来,所以发行之后,一直是在贬值。到现在,一千贯的宝钞也就值一两银子,小额的宝钞只能拿来当废纸擦屁股,毫无用处。
没有纸币,当然只能用黄金或白银交易。这两样都是贵重金属,拿来当货币也并非不可以,但弊大于利,也是实属没有办法的办法。
但小额交易用金属货币可以,大宗的交易用这两样就嫌太麻烦了。
为此,银钱出入大的钱庄当铺,都会用“会票”,也就是把银钱存入某个钱庄在某地的分号,然后凭着这种存款凭证,到另外一个城市的另一个分号兑现。
这种法子虽然原始,好歹比带几万或是几十万两银子到处跑要方便和安全的多了。
不过一般来说,会票金额不会太大,毕竟不是谁都有成千上万的银子存到票号钱庄里头去。象林文远拿出来的这一张三万两面额的会票,就算是以薛国观首辅之尊,怕也是头一回见到。
一个军户小旗,代表的也就是个卫指挥佥事,居然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手笔,饶是薛国观城府深沉,此时此刻,也是忍不住动容了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