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生如泥
嘉靖和老拐都是一愣，同时看向兰道行。</P>
兰道行的道袍已经湿透了，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，显然是极为辛苦的，不知何时就会支撑不住。</P>
老拐心里一慌，赶紧说道：“嘉靖，就算你追杀武宗后人是你作为皇帝的不得已，可你为何虐待皇后！</P>
武宗虽有遗训，却并未留下文字。皇后完全是可以不认的！是皇后和杨廷和把你扶上了皇帝的宝座！</P>
可你呢，你逼退了杨廷和，两次杖责他儿子杨慎。要不是杨慎命大，连流放云南都等不到就被打死了！</P>
这也算了，他们反对你大礼议。可皇后呢？皇后从始至终都站在你这一边！她一直在帮你呀！</P>
你是不是长了一副狼心狗肺，才能忍心对皇后如此凉薄！我说你忘恩负义，你有什么可辩解的！”</P>
嘉靖一愣，看向兰道行，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。</P>
辩解自己是为了和文官夺权吗？辩解张太后其实是文官的靠山吗？辩解自己心里其实并没有冷淡张太后吗？</P>
没意义。有些话只能在当时说才有意义，时过境迁后，一切就都没意义了。</P>
连普通百姓人家，都明白“宁要床前一碗水，不要坟前万堆灰”。等人死了说孝顺，有什么用？</P>
就在嘉靖哑口无言之时，兰道行却幽幽地叹了口气：“青龙啊，你别怪他了。两个娘的孩子，不好当。”</P>
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，让嘉靖目瞪口呆，如遭雷击。他给自己想过无数的理由，却偏偏没想到过这一句。</P>
没人知道，这些年午夜梦回之时，他多少次地想过当年那些事儿，那些让他睡不着觉的事儿。</P>
他告诉自己，自己是为了大明江山，是为了朝局稳定，自己只是做了一个皇帝该做的事儿。</P>
他告诉自己，自己是为了对抗文官，获得皇帝应有的权力，而张太后是文官的靠山，自己无可奈何。</P>
他告诉自己，自己在那么多宗室中被选中，是受命于天，自己不需要对任何人感恩或愧疚。</P>
可是没有用，这些理由都无法让他真正地心安理得，他仍然会梦见很多他不想要梦见的东西。</P>
他会梦见那一场他并没有见过的大火，大火中被烧死的百姓、官兵和锦衣卫，还有武宗的子嗣……</P>
他会梦见蒋太后恶疾缠身，痛苦呻吟，身边的和尚喇嘛们束手无策，御医们磕头如捣蒜……</P>
他会梦见蒋太后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：“孩子，所有的罪孽娘来抗，你要好好做你的皇帝……”</P>
他会梦见张太后躺在床上，平静的脸上，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，就像终于脱离了这个冷漠的人间……</P>
可他从没想过，自己一切痛苦的根源，竟然就是这么简单，被张太后一语道破。</P>
自己是两个娘的孩子，这两个娘，都很爱自己，可也正是如此，她们之间，才会变得水火不容。</P>
所以蒋太后才会拼命地推动自己去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大礼议，就是为了不被人夺走自己的儿子。</P>
所以张太后才会做文臣的后盾，支持他们反对每一次的大礼议，就是为了保住自己刚得到的儿子。</P>
在这场两个母亲争夺儿子的战斗中，最终是心更软的一方失败了，张太后的步步后退，注定了她的结局。</P>
人啊，要争就要争到底，要么从一开始就不要争，最怕的就是先争后让，注定没有好结果。</P>
这个道理，争了一辈子的蒋太后十分清楚，但从来不需要争的张太后则一点都不清楚……</P>
嘉靖忽然间跪了下来，嚎啕大哭。哭得就像个孩子一样委屈，而这份委屈，只有在母亲面前才敢显露。</P>
这么多年，他就像一个摔得遍体鳞伤，却还要假装坚强的小孩儿。在进入家门，见到母亲的那一刻，破防了。</P>
他多年修养成的如冰山一般坚硬稳固的心，在这一刻彻底破碎融化，全都变成了泪水倾泻而出。</P>
“母后，你不用替我说话，我就是忘恩负义之徒，我就是！你为什么不骂我，为什么不打我！你让我好受一点吧！”</P>
兰道行的眼中也缓缓流下两行泪水，轻声道：“你不是坏孩子，你也只是……身不由己罢了。</P>
你就是不派人去杀那两个孩子，他们也终究会死在蒋太后调集的禁军手上。</P>
你其实是想抢在事态扩大，不得不杀光所有人之前，把事情解决，对吧？</P>
我的两个弟弟，唉，我确实是太溺爱他们了。他们犯的，也确实是死罪，也怨不了你。</P>
若说对不起谁，其实反倒是我，对不起杨廷和啊。他一心帮我，最后我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了……”</P>
老拐看着痛哭的嘉靖，和落泪的兰道行，他也哭喊了起来。</P>
“皇后，你……你真的不恨嘉靖吗？他逼你跪下给两个弟弟求情，他派人杀你的孙子孙女啊！</P>
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，你被孝宗爱护了一辈子，你被武宗尊崇了一辈子，可却被嘉靖欺凌至此！</P>
我这些年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给你报仇，我甚至都不在乎谁当皇帝，我就是想给你报仇，给你出气啊！”</P>
兰道行看着老拐，泪水流淌，却露出了苦笑：“青龙，那我对不起的人就又多了一个。</P>
我不止对不起杨廷和，还拖累了你。可到了现在，我不能骗你，我是真的不恨厚熜。</P>
武宗是我的亲儿子，他也很任性，也做过很多错事，可我从来不怪他，哪怕他最后狠心丢下我先走了。</P>
我把厚熜也当成我的儿子，他身不由己地做了错事，我恨过他的，可后来，我原谅他了，他也不容易。”</P>
老拐崩溃了。他自从被抓之后，无论受的伤有多重，无论绑缚得有多紧，无论嘴里塞着球有多羞耻，他都始终高昂着头，挺直着腰。</P>
可此时，他就像被抽光了骨头一样，像一条泥一样，瘫在地上，通红的眼睛中泪水狂流，却一言不发。</P>
没错，一条泥，不是一摊泥。因为烂醉如泥也好，瘫软如泥也好，说的泥都是一种小虫，而不是水土活成的泥。</P>
水土活成的泥是没有生命的东西，叫泥的小虫是有生命的东西，此时的老拐，忽然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一条小虫。</P>
它在路上爬行的时候，被一群残忍的人发现，要残害他取乐获利。</P>
然后它被一个女孩救了下来，从此，它就认为那个女孩儿，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儿。</P>
后来它长出了硬甲，长出了毒刺，可以保护自己了。它就一直爬，爬到了京城，爬进了皇宫，保护那些高高在上的人。</P>
它爬在地上，仰起头看着那些高处的喜乐悲欢，可它却很难明白高处的人们，心里想着的都是什么。</P>
它只能以自己的眼睛去看着那个女孩儿，以自己的心去理解那个女孩儿，以自己的力量去保护那个女孩儿。</P>
凡是那个女孩儿喜欢的人，它都会尽力去保护。包括女孩儿喜欢的人让它保护的人，它也会尽力去保护。</P>
后来，它听说女孩儿被人害了，而它受命保护的任务也失败了。它决定穷尽一生，即使死去，也要用毒刺帮女孩儿报仇。</P>
可在它历经漫长的岁月，经历无数磨难，面目全非，功败垂成之时，才忽然发现，自己做的一切竟然都没有意义。</P>
女孩儿并不恨害她的人，她仍然把他看成自己的儿子。而自己，纵然再努力，再拼命，也不过是一条小虫。</P>
她一眼就认出了害她的儿子，却需要再三提醒才能想起自己，然后告诉自己，对不起，我不恨他。</P>
老拐忽然觉得自己的一生，可笑至极。他心心念念要帮别人报的仇，竟然是一件从来不存在的东西！</P>
可又有谁知道，他为了替别人报这并不存在的仇，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？</P>
是相伴多年的好友老道？是朝夕相处把他当爷叔的孩子们？是跟他一起死里逃生的虎子？是他虚度一生的光阴？</P>
看着老拐失魂落魄的样子，兰道行轻声道：“青龙，不，王狗儿，不管怎样，苦了你了。</P>
厚熜，如果可能，你饶他一命吧。他也已经这么老了，就当是还给我的吧……”</P>
嘉靖哭着默默点头，泪如泉涌。当年，张太后也曾这样求过他，不过是为了她的两个弟弟。</P>
而当时自己咬着牙，面无表情的说：“两个国舅下在诏狱中，太后一日不见百官，他二人一日无恙。”</P>
此时他拼命点头，似乎不是在答应释放老拐，而是在扶起当年跪在自己面前的张太后。</P>
母后，我好后悔，我早该知道，你不会害我，我为何一定要听蒋太后的话，用两个国舅来威胁你呢？</P>
老拐忽然大吼道：“不用，我不用你可怜我！我不用！为你而死，我心甘情愿！</P>
我宁愿今天死在这里，也不会给嘉靖有赎罪的机会！他杀你孙子孙女，杀你两个弟弟，你凭什么原谅他？</P>
嘉靖，你杀了我，今天你若不杀了我，将来我一定还会找机会杀了你的。来呀，杀了我呀！！！”</P>
嘉靖咬着牙，低着头，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怒火，命人当场杀了老拐。他知道老拐打的是什么主意。</P>
兰道行眼看坚持不了多久了，张太后也很快就要离开了。老拐就是要让自己没有机会解开这个心结，杀人还要诛心，他妈的！</P>
萧风轻叹了一声：“老拐，你何必豁出性命，做此无用之举。张太后不恨万岁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两个弟弟罪有应得。”</P>
老拐怒道：“那还有她的孙子孙女呢？虽然阴差阳错，嘉靖没杀成，可他毕竟是想杀的！</P>
如此深仇大恨，岂是一句身不由己就能过去的？血浓于水啊，她凭什么不恨嘉靖啊！凭什么啊！”</P>
萧风淡淡的说道：“很多看似不可理解之事，其实都是有原因的。如果，血不浓于水，仇恨也就很容易放下了吧。”</P>
「咱们血浓于水，大家帮我投票催更！！！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