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厅距离通往二楼的楼梯不远,夏树拐到暗角的时候就默默站住了。
那些谈话,就一点一点地飘进耳朵,散碎而清晰。
“小珩,这就是小珩……”
“都这么大了……像!是像!靳琰,你看他长得和你多像!”
“你别怕,我们,我们就问你几个问题。孩子,你……你是不是rh阴性ab型血型?”
“你是不是有一块玉坠,白色的!上面刻了一个‘珩’字?”
“……那是你出生时,你爷爷送给你的!你是小珩没错!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!”
……
“当年也是我们不好,你还那么小,就把你一个人留在了家。谁成想出了车祸,还把你给弄丢了……”
“小珩,跟爸爸妈妈回家吧!跟我们回家吧好吗?小珩?”
……
女人的眼底漫出眼泪,声色俱泣。已经让人分不出究竟是悲伤还是欢喜。
宋珩背脊僵硬,整个人既迷茫又不知所措。
他大脑空白,胸膛里空荡荡的,凉意仿佛是从心房里往外漫。
“妈。”那个同宋珩相貌八分肖似的青年及时揽住女人的肩,低声慰劝,“不早了,今天先回去吧。让小珩也好好休息。等明天,我们去做亲子鉴定。”
女人泪眼朦胧地点点头。
夏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熬过那两个小时的。她呆呆抱膝坐在台阶暗角,直到听到身后的楼梯有脚步。
那一瞬间她第一个反应是想逃。她抓紧书包蹬蹬蹬飞快跑上楼,钻进屋子关上门。
宋珩自然能听见那几近落荒而逃的动静。
他走到少女的屋门口。
房内没开灯。夏树紧靠在门板上,怔怔地不知道想什么。
脸上一片冰凉。她伸手碰了一下脸颊,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竟然是湿的。
门外的少年默默站着,手僵硬地悬在半空。
第一次,面对这扇门,他想敲却不敢敲。终没落下手。
文一班教室内,正在分发英语课上单词听写的测验批改。
“沈淮川,全对。”
“杨菁菁,错四个。”
“顾雨淳,错两个。”
“孙强……”
……
屋里有点乱,底下的学生们也是乱糟糟的,纷纷在扯着身边的人问错了几个。
“错的单词一个抄二十遍啊!”英语课代表站在讲台上喊,这时念,“夏树。”
接着一顿。
她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夏树一眼。
没再往下说具体错了几个,课代表将测验单递到她的手上。夏树轻轻说了声:“谢谢。”
回到座位,顾雨淳有点好奇,大咧咧地问:“唉,小木,怎么样啊?错了几个?”
她伸手去拿她手上的测验单,夏树没阻止。
顾雨淳却蓦地变了脸,“卧槽?!”
她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夏树。
夏树神色平静。
那张测验单上,红色的叉占据了将近半壁江山,望着触目惊心。
这远非她的水准。顾雨淳的目光渐渐又化为担忧,小心翼翼说:“小木,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?”
夏树不讲话。
夏树今天早晨从一来状态就十分不对,顾雨淳颇有感触。上午的地理实验课拿错了课本,课间去接水又忘了拿水杯。
最关键的是不笑不说话,活像是宋珩上身,哪里是她那个明媚爱笑的小木呢?
想起宋珩,顾雨淳又后知后觉地发现,“对唉,今天宋珩也没来……”
夏树无波的眸光轻轻凝了凝。
“他怎么了?生病了?是因为宋珩吗?”
她只是遥遥望着他的座位,心里没着没落地发疼。
……
晚上放学一个人回家。
推开别墅的屋门,夏树一瞬就听到了客厅传来的盈盈谈笑声。屋内灯火通明。
是那家人又来了。
她默默换了鞋,走过去时听见夏敏君正和那家女主人笑聊着什么,气氛很欢快。
夏敏君说:“阿珩这孩子,真的是个好孩子。长得好,成绩也好,而且还特别听话懂事。我们家人可真的是特别喜欢他,就当做亲生的儿子养;”
“谁又能想到这孩子会是这个身世?也亏了是你们家,如果是家庭差的,我们家还真舍不得让他回呢!”
“这孩子是有福的,你们霍家也都是有福的。”
霍家的女主人叫靳蒽,不仅人长得年轻优雅,笑起来也温柔,“也是你们家养得好。说起来,该是我们家感谢你们家,将他培育得这样好。”
“唉,小木。”错目看见夏树归来,夏敏君立刻笑眯眯招她过去。
靳蒽看见她顿时笑了,起身过来迎她,“这就是小木吧!昨天来得急,又一心放在小珩身上,都没来得及打招呼,真漂亮,来。”
夏树的视线却始终盯着夏敏君,手被宽大的校服衣袖遮藏住。没人看得出她的拳头已经握得死紧,紧到微微发抖。
不。
不是。
她在撒谎!
她好想说她根本从没喜欢过他,也从没善待过他!更没将他当做亲生的儿子过!
这些都是假的!他那么好,可他从没受到过他值得的那份好!
靳蒽笑着将一样东西塞在她的手上,“小木,这是阿姨送给你的礼物,谢谢你们家这些年关照小珩。礼物买的仓促,有些单薄,你别嫌弃。”
夏树轻轻低头看。
那盒子沉甸甸的,一点都不单薄。
虽然看不到里面,但从外观也能猜出那应该是一套珠宝。
这牌子她知道的,高端顶奢。
她买不起。
她们夏家也用不起。
见她一直不说话,夏敏君提醒她,“小木,快谢谢你靳阿姨。你霍叔叔靳阿姨一家今天和阿珩做过亲子鉴定了,确定了阿珩是你靳阿姨的亲生儿子!再过两天,阿珩就要回家了。”
“……”像有利刺一瞬直直地狠狠地扎进心脏里。
靳蒽也笑,“是啊,到时候,小木也可以来送,也欢迎你们随时去南川玩儿呀。”
“阿珩呢?”夏树突然说。
她面无表情,语气也很平静,视线静静扫视过屋里的每一个人,“阿珩愿意回吗?”
屋里有一刹那的静。
这问题像是戳中了什么忌讳。夏敏君面色一僵。
靳蒽的笑也微微有些尴尬。
沙发尾的青年无声抬眸,审视般的一寸寸仔细打量她。
夏敏君很快尬声笑笑,十分不满意似的瞪她,“小木,懂点礼貌!阿珩是你霍叔叔靳阿姨的孩子,当然是要回自己家的,这是天经地义的!”
夏树咬唇。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这样,却也不愿低头,将珠宝一股脑丢进夏敏君的怀里转身跑上楼。
“诶……小木!”夏敏君喊了几声,“这孩子……”
回过身,她对靳蒽露出抹抱歉的笑,“不管她,我们继续聊……”
……
一连跑到楼上,夏树的眼眶湿热,她使劲用手背擦了把。
“小木。”
不待回房,身后有人叫住她。
回过头,夏老和夏雄海正站在书房门口,无奈叹息。
“阿珩必须回霍家。”
书房里,夏老开门见山,不容置喙。
夏树的指尖死死掐紧掌心,同样执拗恁般,“阿珩愿意吗?”
“他愿不愿意都得回!”
“我只问他愿意吗!”她眼底有水光轻漾,从来温柔清甜的眼睛此刻却恁般坚定,却强挺着不掉下一滴来。
室内静寂一刹。夏雄海轻叹,哄劝地按住女儿的肩,“小木啊,现在的问题,不在于他愿不愿意,而是亲子鉴定结果已经明确显示了,他就是霍家的孩子。无论从血缘上还是理法上,他都该回去的。我们养了他这么多年,也没想到会有今天,我们没有辜负他。”
“可他不愿意。”夏树眼里的泪终于坠下来,一双眼濛濛湿润,“对吗?”
“……”
屋内只余长叹。
抬起袖子用力抹了抹眼泪,夏树胸膛里的哽咽越来越盛,断断续续说:“爸爸,爷爷,我们能不能努力争一下?他不愿意,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呢?我知道楼下的叔叔阿姨是他的亲生爸爸妈妈,可他从小一直都是在我们家长大的,能不能试着争一下?能不能不要放弃他?”
“怎么争!”夏老蹙眉沉重叹了口气,杵着手杖重重捶了两下地板,“你知道南川霍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吗?你知道他们家都是什么样的人吗?!且不说阿珩本来就是他们家的孩子,我们不占理。他要是生在个普通人家我们倒还能争一争,霍家啊!我们怎么争!”
夏树的眼泪越来越多,疯狂向下掉。她心里很急,很气,可又无可奈何。
她说不出话。
霍家……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霍家?
南川霍家,君昱霍家。
那个只能在新闻上才能听说、看到过,即便是沈淮川的爷爷都要怵上三分的霍氏君昱集团;那个跺跺脚就能在商业场上抖上三抖,即便是个旁支的小公司,都能够她们家吃上几年利的巨富霍家。
明明前些天,他们还在为这个霍家与他们家系上关联而喜悦。
可现在,她多么希望他们和他们别沾上一点关系。
默叹一口气,夏老声色稍微柔和,“霍家已经承诺我们了,让阿珩回家,他们会在合作项目上给我们让两分利。这也是个两赢的方法,阿珩在霍家,才更有未来,小木,阿珩平时比较听你的话,你去劝劝他,这样僵着怄气终究不是办法。”
夏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。
“我不!”她回绝得很快,也很坚决,“阿珩不想回去,那么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回去?我说过不会丢下他的,我才不要去劝!你们怎么可以说不要他就不要他,为了两分利就把他给卖了!也太过分了!”
“小木!”夏雄海呵斥。
夏树从小讲礼,从未对长辈犯上不敬过。
唯有的两回,一次是上次对夏敏君,一次是这一回。
夏老这一次却没有责备,平静地闭了闭眼。
夏树越哭越凶,泪水像是失了坝的洪流疯狂地向外涌,她校服前襟都濡湿了一片。
她不喜欢在人前哭得这样狼狈,不管不顾,扭头跑出了书房。
夏雄海想叫住她,“小……”
夏老摆摆手,“随她去吧。”
踉跄跑回房后,夏树抱着小粉兔一头栽进枕头里,放声大哭。
她哭了很久。从昨晚到今晚,像是要这么久来把憋闷的所有情绪尽数发泄出来。
好一会儿,眼泪终于渐渐止住了。
夏树擦干眼泪,头晕晕的,等情绪完全缓和好才走出门。
她来到宋珩的门前。
宋珩的房门紧阖着,门缝里没有光亮,她敲过三遍门都没任何回音。
可她知道他在里面。
夏树轻轻地推开门。
房内没有开灯,漆黑一片,随着她门的推开,走廊里的灯光流水般倾泻。
就着微弱的光线,夏树一眼便看见她的少年。他孤寂地坐在屋角,抱膝蜷着身,膝盖掩埋着脸。
夏树打开手机手电筒,轻轻在他跟前蹲下,“阿珩。”
好半晌,宋珩缓缓抬起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