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下午,夏树一直有点心不在焉。
顾雨淳感觉到了,自习课问她:“小木,你今天怎么了?好像一直不在状态。”
夏树的视线不由自主望向教室第一排最中央的方向。
这学期开始,班级重新按成绩排座。宋珩的位置已经被调到了第一排。她再也不用用小镜子才能偷偷看到他了。
少年背脊笔直,蓝白校服领口工整,永远那么的自若沉敛。
夏树俯到顾雨淳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。
“啊?!”顾雨淳吃惊,“你说蒋月媛她……”
“嘘嘘嘘!”她嗓门不小,夏树忙伸出手指示意她,又像周围看了看。
见没人注意到她们,她这才放心,“你小点声,被别人听见,还以为阿珩早恋。早恋会被罚的。”
顾雨淳笑了,“你这个时候居然还有空想着他会不会被罚?他答应了吗?”
夏树摇头。
倒不是她摇头。是阿珩,摇了头。
今天中午,她在听蒋月媛说完那句话时就愣住了。
后来她说了什么夏树一直没有听清,只见隔了好一会儿,阿珩轻轻摇摇头,对她说了什么。
然后他从她身边擦过,就要走。
“那你喜欢谁呢?”蒋月媛似乎是不甘心,在他身后喊。
那两句,夏树听到了。
“夏树?你喜欢她吗?”
夏树的心跳徒然就加快,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倒涌在了脸上。幸好她看不到自己的脸红。
少年脚步顿了顿,头微微偏,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便走了。
顾雨淳听后乐了,“既然他都没同意,那你有什么可醋的?还发呆了一整天。”
夏树微怔,“醋?”
“对呀,难道不是因为你吃了蒋月媛的醋,才这么闷闷不乐的吗?”
她有些懵然了,眼睛里晶晶亮亮,歪头问:“我为什么要吃蒋月媛的醋?”
“因为她喜欢你的宋珩啊。”
“她喜欢阿珩,我就要吃醋吗?”
“我去!”顾雨淳都惊了,像第一次认识她一般打量她,骇笑:“小木,你不是喜欢宋珩的吗?还是你自己没发现?”
夏树都要被她搞晕了,懵懵眨眨眼,“是喜欢呀,喜欢就要吃醋吗?”
“不是那种喜欢。”
顾雨淳大概看出了她会错了意,笔尖在草纸上画小人。两个小人渐渐依偎。
“是男生和女生之间的喜欢,想拉手,想抱抱,想亲亲,想结婚永远在一起。你想和他在一起吗?”
她听她说亲亲抱抱结婚,夏树的脸颊竟不禁有点红了,心跳也缓缓地加快。
她看着纸面上的几对小人儿,无端幻想着自己是那些亲亲抱抱的状态。
和阿珩……
……
在夏树的世界里,宋珩,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。
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,从五岁,到十五岁,十年来,一直在一起。他们的童年少年都是连在一起的,无法分隔。或者说,从她有明确的记忆以来,阿珩,就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。
不是想没想过在一起。而是他们一直在一起,她不知道还要怎样在一起了。
只是她刚刚才突然意识到……是呀,他们迟早有一天会长大,恋爱,然后结婚。
但她从未想过,自己和别人恋爱结婚;
或是阿珩和别人……
而如果他和别人……
她自问自己当然是喜欢他的,所以她对他好,他对她也好,彼此照顾依靠。这份喜欢很纯粹,她从五岁起就已经这样喜欢他了,她更从没细想过这份喜欢里是不是有什么改变。
所以……
她……
是那种喜欢……的吗?
下午放学后,夏树还要留校进行西洋乐比赛训练,半小时。她让宋珩先回家去。
宋珩默默地在校外等。
训练结束时已是华灯初上。
初春三月,天黑得没有冬季早,天幕却也铺陈了浅墨,七彩霓虹渐次亮起。
夏树背着大提琴和书包刚刚走出校门,远远隔着一整条马路,一眼便望见那道熟悉的白色的身影。
心,一瞬间加快,在胸膛里,血流都温烫起来。
天光暗,少女的这一头没有路灯。
她在暗,他在明,他没有看见她。
少年就默默站在马路对面的灯下,卫衣外套纯白。灯光将他整个人完整包裹,明明是暖色,却也被他浸染出了些许清冷。
匆碌人潮在他身后形成背景。行人纷纷,即便再匆忙也忍不住看他两眼。他却像是游离在世间之外,平静无澜。
有女孩子红着脸,小心翼翼上前问他要电话。
他一一摇头婉拒了,举止神态却礼貌谦和,尽量不使人尴尬。
夏树就站在对面,静静地看着他。
静静地,回想那句话。
喜欢……
……
好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他就是这个样子的。
那是雪天,五岁那年的圣诞节,她记得异常清楚。
因为是生日,她穿了红色的小棉袄,喜庆得就好像一团软绵绵的火焰。
爸爸接到来电说市郊的一家孤儿院里找到了一个rh阴性ab型血型的孩子。爷爷带着她和爸爸赶往孤儿院,隔着很远,她就看到了他。
天寒料峭,大雪飘飞。
他穿着件不大合身的旧外套,像是谁家不要无偿捐赠出的旧衣裳,站在雪里冻得瑟缩。
圣诞节,应该是孤儿院的老师发了糖果。有几个男孩子在分抢他的糖,他就默默站着任他们抢,整个人平静得就像那些悄无声息的雪花。
冰冷好看,又令人难过。
所以她走近了他,她摸到了自己衣兜里的糖果递给了他。她问他说:“今天圣诞节,你怎么都没吃糖啊,我请你吃糖吧。”
“我爸爸说,想让你和我回家,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家吗?”
他的手那样冷,被她握在手里的时候,就好像握着一块坚硬皲裂的冰。
可是她只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衣兜里一会儿就暖了。他外表冰冰冷冷的,可血是热的。
到了她们家之后,他身体很不好。
缺钙、贫血、偏瘦……她听医生说的时候,总觉得他像根小草一样脆弱。
谁又能想到那样的他又有那样的爆发力呢?
那些孩子抢她的糖,把她推倒。他第一次打架,就算是以寡敌众也僵持到最后不肯松一下手。
后来面对爷爷上司的辱骂和苛责,他不哭,不说话,不道歉,不认错。恁般的执拗。
或许那个时候,她就该发现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和韧劲的。
那之后,他主动去跟爷爷请求要学跆拳道。
跆拳道的卫教练明明说过他不适合。似乎也是从那时候起,他身上就总是会有零零碎碎的瘀伤,从没断过。
却好像从没喊过疼。
她也曾被那些伤痕吓得触目惊心,求他不要再去了。他却从没听过。十年如一日的“不疼”,也在伤痕磨练中摸爬滚打地长大了。
她真的一直一直很佩服他欣赏他。
永远那么完美、坚韧。只要是他想做的,就一直坚持着做着,也一直做到极致、做到最好。
可她同时也心疼。
心疼他的伤痕累累,心疼他的沉默不语,心疼他的疼。
春夜风凉。吹得散点滴时光,吹不散永恒过往。
那些被掩埋在时光尘雾中的少女心思,仿若冬去春来时缓慢融化的雪,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,一点一点地,明晰起来。
原来那些嘶喊与眼泪、气愤与心疼、欣慰与欢笑、不甘与难过。
归根结底,都是同一个答案。
喜欢呀。
这天晚上,夏老的心情似乎十分不错。
他一向严厉刚肃,这天晚上却时常展露笑颜,便连晚餐时分,向来食不言的他都不禁多应了几句小辈无关痛痒的话题。
夏树感觉到了,颇带些好奇地笑着问他:“爷爷,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呀。”
夏老闻声又笑了,故作神秘似的没说话。
倒是夏雄海淡然,笑呵呵回答:“有好消息,你爷爷当然心情好了。”
“好消息?”夏树眨眨眼,偏头望了眼宋珩。
宋珩抬睫对上她的视线,隐约读懂了。他试探放下手,果然在桌下碰到她悄悄递来的椰蓉团。
小碟子成功放进他的掌心里。夏树弯唇偷笑。
夏老笑道:“是啊,好消息。咱们家之前一直没谈下来的合作合同敲定了,是单大生意。”
夏树了然,“是哪家呀?”
“君昱。”
夏树无声吸了口气。
夏家是做建筑建材生意的。
夏老早年在部队,退下来后便做起建材营生,又正好赶上国内建筑市场最景气的上升期,一举发家,在青城打响名号。
这个霍氏君昱集团她听说过,扎根在南川,是业界的企业龙头。声名浩大,涉猎极广。
便连青城这座小城,就有无数数得上名号的旗下商场酒店。
惊讶的不止夏树一个。一旁的夏敏君听闻也不禁讶了讶,惊喜问:“签下来了?”
夏老:“嗯。不过不是总部,是个旁支公司,但是也足够顶我们几年的利了。”
夏敏君喜不自胜。马骏嚷嚷,“外公,这么厉害的话,那我之前一直想要的那款无人机,是不是就可以拥有了?!”
夏雄海说:“别说无人机,运气好的话,直升机都能给你弄来。”
“太棒了吧!”马骏惊喜地鼓起掌来。
一屋人唯有宋珩淡然自若。看见她甜甜地正对自己笑,不禁也浅浅牵起唇。
晚饭过后,夏树鼓着勇气,抱着作业本敲响了宋珩的房门。
门开,房内的灯光如同橘子汽水在她脚下倾泻铺陈开。
宋珩站在门口,背后有光喷薄,将他整个人都镀了层光边。
“夏树?”
“嗯……”夏树一双杏眼清亮,轻声说:“阿珩,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写作业呀。”
她看着他,也不知怎的,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是那样喜欢他的,她的心跳竟砰砰砰地快起来,完全忍不住的想笑。
夏树的脸渐渐红了。